平凹说语言
什么是好语言呢?之一,充分表现情绪;之二,和谐地搭配虚词;之三,多用新鲜、准确的动词。语言探索是迷人的,探索语言是受罪的;只要在生活里挖掘,向大师们借鉴,艺术绿树长青,语言永远不死。
——《语言》
每个作家都有自己的师傅,但不能死学师傅。举个例子,有人学西方语言,要么三四个字一个句号,连续这样的短句,要么一句话几百个字几千字一个句号。外国人和中国人说话方式不同,节奏不同,作品中的人与物环境不同,才有那样的句式。如皮毛模仿,就是那个东施了。语言绝对与人身体有关,它以呼吸而调节奏,一个哮喘病人不可能说长句,而结巴人也只能说短句。
说到“还原”,我在建大讲学谈“还原成语”时说过,一些语言在人们无法复述时往往被概括为成语,而成语一旦形成、概括出来后,谁都使用,被用了多年后原义就消失了。本来活生生的牛,通过机器最后加工成了罐头,而我想做的是把罐头再送回去还原成牛。这是从语言角度上说的,小说创作也能受这启发。写《废都》时,我想把小说还原成“说话”,聊天式的说话。人们聊天,可以从说喝茶开始,聊了一宿就说到了飞机,从茶水到飞机是怎么转换的,你不确切地知道,我就想这样。作家写作,对社会不是开药方,而是对社会现代的日常生活进行还原。流年式的表述容易使人不知不觉地感到日光流淌,天晴了天黑了过渡得很自然。追求“混沌”,是想让读者获得多义的思考。细节越真,大情节越虚,这思考就往往越广义。
语言问题是一个特别复杂的东西。不仅仅是一个技术性问题,更是一个根本性的东西,啥人说啥话,是散发的外在东西。关于语言,中国作家历来主要有两种,一种是政治性比较强的作家,艺术上不是很考究,语言不是很讲究,一种是文体性强的作家,艺术性就特别老道,语言就特别讲究。人以类分,作家也是这样。
语言的吸收啊、发展啊,融汇啊是必然的,但主体不能离开汉文学的中国味道、汉民族的中国味道。菜你可以做辣、可以做甜,但都是中国菜。你做出的绝对不是西方菜,你可以做粤菜,你可以做川菜,风格不一样,但你一看都是中国菜。你要把川菜做着做着就成西餐了,永远就做不过西方。那样也就失去自己了。学别人可以,但不能把自己全部抛弃,否则你永远只能在别人后边,你就越没有自己。你必须越坚持你自己的,才能吸引别人。语言是民族文化的体现,是民族习性的一种体现,什么人说什么话,你就得发自己的声音。
一根羽毛,一根羽毛,或许太平常了,但组合起来,却是孔雀的艳丽彩屏;一缕丝线,一缕丝线,或许太普通了,但经纬起来,却是一匹光华的绸缎;一部好作品,使多少人笑之忘我,悲之落泪,究其竟,不过是一堆互不相连的方块字呢。然而,这么些方块字,凑起来,有的是至情至美,有的却味如嚼蜡:这是什么样的魔术啊!
妙龄人大概都有这么个感觉吧:外表美,心灵不美,当然不是好对象;心灵美,外表不美,却不能不是一种遗憾了。语言是作品的眉眼儿,纵然有一颗纯洁善良的灵魂,那何不就去修饰打扮,使天下的读者“一见钟情”呢?
——《语言》
鸟儿都喜欢自己的羽毛,作家更想把自己的语言写好。然而,孩子们的憨,是一种可爱,大人们的憨,却是一种滞呆;少女们插花会添几分妩媚,老妪们插花则是十分的妖怪了。
这是为什么呢?
骗子靠装腔作势混世,花里胡哨是浪子的形象。文学是真情实感的艺术,这里没有做作,没有扭捏:是酒,就表现它的醇香;是茶,就表现它的清淡;即便是水吧,也只能去表现它的无色无味。如此而已!
——《语言》
可惜,我们的学生,或者说,我们在学生的时候,那是多么醉心于成语啊!华词艳辞以为才气,情泄其尽为之得意。写起春天,总是“风和日暖”、“春光明媚”,殊不知何和何暖的风日,何明何媚的春光?写起秋天,总是“天高云淡”、“气象万千”,殊不知又怎么个高淡的天云,怎么个万千的气象?单纯、朴素,这实在是一张艺术与概念、激情和口号之间的薄纸,而苦闷了我们几年、十几年地徘徘徊徊,欲进不能。
如果可能的话,快将那些“豪言壮语”从作品中抹去,乱用高尚、美丽的成语,会使这些词汇原有深刻、真切的含意贬值!
……一道溪水,流,是它的出路和前途。它必然有过飞珠溅沫的历程。而总是飞珠溅沫,它便永远是小溪,而不是大河啊。
——《语言》
我们看每一个汉字,它的笔画都有呼应,知道笔画呼应的人书法就写得好,能写出趣味来。学画画素描,如画树,要看出每一个枝的对应关系,把它们看成有生命、有感情的东西,你就知道怎么把一棵树画得生动了。
——《好的文学语言》
什么人说什么话,有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就会有什么样的文学语言。有人心里狠毒,写出的文字就阴冷。有人正在恋爱期,文字就灿烂。有人才气大,有人才气小,大才的文字如大山莽岭,小才的写得老实,讲究章法的是小盆景。大河从来不讲章法。黄河九曲十八弯,毫无章法,小河遵从规范,因为是小河。所有的名牌服装都是简略,没有那些小装饰,但做工特别精细。大人物特别小心。上海人的小处细致才产生了大上海。在一群人中,你往往能看出谁是大聪明,谁是小聪明,小聪明反应都快,撵着说话,但说得刻薄轻佻,大聪明一般不说话,说了一句就顶一句。兔子永远是机警的,老虎总是慵懒。
——《好的文学语言》
想象力在你讲故事的时候需要,在语言运用上也需要,你没有想象力,就写不了闲话。人说某某才华横溢,指的是闲话,因为水盛满了杯子,还往出溢,溢的就是那些闲话。
——《好的文学语言》
艺术是以悟性为根本的,书法说到底是对汉字的间架结构的把握而注于自己的精神和审美。文学上的结句断字以气而定,若不知其中道理,看别人用短句你也尽是句号,到头来毁了文章的节奏,也使作者易患喘哮病。
——《李杰民的书法》
张爱玲的语言好,好在她细腻奇特,她有生之俱来的对事物的感觉,形容什么东西顺口而出,而且接连形容,如打水漂儿,石片在水面上一连串的跳闪而去。但是,当你挖空心思去形容的时候,反过来,你什么都不形容,你就达到了最好形容的效果。这是形容的两个方面。地平线下测树高是一种测,地平线上测树根的深也是一种测。杜甫写诗是白纸上写黑字,李贺的词是黑纸上写白字。形容月亮,你可以说是个灯笼,是银盘,是香蕉,是橘子,是天之眼,是冰窟窿,但你说一句:月亮就是月亮,比前边的形容更好。我在初学写作的时候,喜欢从别人书上摘抄形容比喻好的句子,这当然对于启发和培养我的想象能力有好处,可我那时不懂整体的效果。现实生活中有的人五官分别十分漂亮,但配在一起却并不漂亮,有的人五官分别来看都不标准,配在一起却生动有味,蛮有风韵。我们读一些诗,有的诗,每一句都有所谓的诗情,精心用词,但读完了,整首诗毫无诗意,有的诗每一句都是口语,很平常,可读完后整个诗诗意盎然。古人讲词不善意,得意忘形,就说的这回事。《山海经》上讲混沌的故事,混沌是没鼻没眼的,有人要为混沌凿七窍,一天凿一个,凿到七日,七窍是有了,混沌却死了。
——《关于小说语言》
什么是好语言,我认为能准确表达情绪的就是好语言,它与作家的气息相关,也可以说与生命有关,而不在于太多的修饰。一般情况下,花里胡哨的都不是好东西,名牌就是简单,越简单品格越高。
五四一代的作家,在语言上都很有个性,比如鲁迅的语言,那真是一个巅峰状态,只要读几句,你就知道那是鲁迅的语言,谁也模仿不了,那种简练、泼辣,那股劲,那个味道,只有鲁迅有。包括那么多现代作家写的很漂亮的散文,都是语言的艺术。语言本身,也能反映一个作家背后的思想意识。有文言的味道,精粹,又有现代口语的朴白和韵味,一结合,就产生文气。到现在为止,读中国现代作家,语言上还是最滋养我们的,鲁迅的小说,到现在还是最优秀的;还有一大批年轻的女作家,都从张爱玲的语感里面,获得了如何叙述城市,叙述日常生活的灵感;有人从沈从文的文字里,学到了写作的秘密,像后来的汪曾棋等人,用一种比较唯美、比较感性的语言表现事物。这是一条路,中国化跟现代化如何在语言里结合起来,这是产生伟大作家的惟一的路。
我不是汉语研究家,但我写作使用的是汉语,我喜欢汉语。如果真认为我作品的语言还好,那是我生存的环境好,西安是古都,上古语言大量遗散在民间成为方言土语,我有意无意地加以收集和改造进入写作中罢了。我热衷将一些成语还原本来面目。成语如一头牛经过机器的流水作业出来的是罐头,我是将罐头又通过机器的流水作业变成牛。我不同意一些人要纯净汉语的说法,再好的语言也得丰富和发展。语言的运用其实是呼吸的表现,以气息来掌握节奏的,与作者的身体和所写人物的情绪有关。气饱满,情绪饱满,就自然写长句,哮喘的人的文字必然是短句。会换气者就能写好语言。若不懂语言背后的东西,语言肯定使用不好。
什么树长什么叶子,这是树的本质决定的,不指望柳树长桐树的叶子,只需要柳叶长得好,极致的好。某某某的小说,我之所以不满意,仅小说的语言读着就不舒服。为什么连续用短句,一句又都是句号,就像登一段阶距很小的楼梯,使不上劲,又累。语言的功能是表现情绪的,节奏把握好了,情绪就表现得准确而生动,把握节奏又绝对与身体有关,呼吸就决定着节奏。如果某某某是哮喘病人,我倒可以理解他使用短句和句号,如果不是,他是模仿那些翻译小说,或者片面理解“形式即内容”的话,那他老用这样的句子就容易使他患哮喘了。学习别人,一定要考察人家本质的内在的东西,老鼠为什么长胡子,蛇为什么有竹的颜色,狐子为什么放臭气,那是自下而上实用的需要,否则,东施效颦,不伦不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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