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要讲经学家呢?这话得从民国十六年,即西元1927年,时距蔡元培任教育总长,废除经学科的民国元年仅十五年,日本学者本田成之出版了《中国经学史》,在结尾处——
本田成之这样写道埃及和迦勒底学问在其本国已亡掉了,希腊的学问在他的本国已亡,而在他国却完全保存着呢。佛教也是这样!回想我以前,在南华某人家,曾见左宗棠墨迹一联云“异国古书留日本。”像经学这一学科,将或失于中国而被存于日本,也未可知,我于此有无限的感慨了。(以上文字引自《经学的瓦解》(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),作者陈壁生)
其时,章太炎等国学大师仍在,经学的传统仍在。但经学的命运却不可遏止地走向了最后。隔海相望的日本人,竟先感觉到这股日薄西山的肃杀,真是唇亡齿寒。
什么是经学?经学自然是以经为源头的学问。
什么是经?经本意即纺织时的经线,一旦确立便不再变更,而靠纬线左右穿梭,喻为恒常不变的大道。所谓称得上的经的学问,就是讲述恒常不变之道的学问。讲述道的书,便称为经书。并非今人拾西方牙唾谓之古代经典之义。
中国学问的传统就是经学的传统,实际上则是“道统”。中国学问是以道为核心的。一切文字、技艺皆是入道,或趋近于道的,由此而有“中”。“中”即“道心”。有了道心,而诸学方有根蒂,遂能生发。数千年不坠,而成泱泱中华之文明。
中国人有经学,自然有治经学之方法,有音韵、有训诂、有注疏、有目录、有版本,代有增益,然而方法,不等于经学,不过是使人趋近于道的工具。不明之人,将二者混淆,于是在方法中打转,见有辨伪,有古今经学之争,便怪讶嗟叹,此指月不分之误。即庄子所说的“每况愈下”。
近百年学术史,是道统颠覆史。康有为指称古文经学之始作俑者汉代刘歆其实是遍伪群经,由此而开疑传世经书皆伪之先河。章学诚、章太炎欲纠康有为之偏,乃称“诸子皆史”,以期肯定传世经书之价值。孰料,却将经书推入史料之泥潭。顾颉刚说:“从前学者认为经书是天经地义,不可更改,到了章氏(指章学诚、章太炎),六经变成了史料,再无什么神秘可言。”遂为倡西学之胡适之流,有可乘之机,于是,中国一切学问,原本是有本有末,有根有叶,有支有华的生命体,至此皆落为需要整理之材料,皆成了过时的死物。好端端一个经学大厦,到了这里全成了砖瓦、材料和破烂,只等着捡拾可以再利用的,装入按照西学结构的分科中去。能用的,便是有价值的,不能用的便扫入历史的垃圾堆。一个“CHINA”念作了“拆了”,实在是百年中国学问之总体命运。百年学者,皆以认同西学为先务,以西学改造中学为能事。
《经学的瓦解》后记所言在这一过程中,中国学术丧失了自身的价值系统,典籍成为‘史料’,中国学术也成了西方学术的附庸,即便最为保守的现代新儒学,也是建立在对西来大量观念不加检讨的认同的基础之上。而作为承载中国传统义理的经学,则在现代学科中瓦解殆尽。
然而在这一千古未有之大变局中,经学的传统在个别人那里仍然被完整地继承和坚持着,但其人之命运,也终于演变成为这一大变局下的悲剧。
我这里说的人名叫石永楙——一个注定不被认真对待的人,甚至被遗忘的人。然而,他的确是最后一个经学家。
石 永 楙
石永楙,字松亭,生于1909年,卒于1975年。原籍山东茬平,久居天津。
其父名兴周,以教书为业,并通岐黄术。松亭幼承庭训,读经之余,亦好切脉,曾师从北京四大名医之一的施今墨学医。
少年入天津县师范讲习所就学,1927年加入严修创办的崇华学会,为首届会员,受业于章钰,奠定了深厚的国学基础。“七七事变”后,曾西入巴蜀,在重庆结识徐悲鸿、傅抱石等画家,彼此引为知己。
抗战胜利后返津,先后任教于法汉中学、木齋中学,又曾任药铺秘书职,其间陆续出版了《庄子正》《大学正》《中庸正》《礼运正》等数部专著。1946年,其所作《论语正》问世,受到了当时学界名流如卢弼、金梁等人的肯定与赞赏。徐悲鸿对此书也极为推崇,曾函购数部寄赠国民政府考试院院长戴季陶和教育部部长朱家骅,以期引起国民政府文化主管部门的关注。
(石永楙简历引自《论语正》前言“石破天惊《论语正》”,作者涂宗涛 高喜田)
石氏之正,是为恢复经书原貌之义。所采用的方法,则是传统经学的治学路子。面对当时对经全面否定的背景,他指出“是非伪本,实乱本也”的基本判断。从而为经之地位找到了立足点。乃重回经书之源头,“以经文自证经文,其道一以贯之,其义粲以明,其事比以会,其辞灏灏乎,若元气之充乎太虚,磅礴万物而不竭,其声挥绰而远也。”
以《论语正》为例试以简单说明其工作。我们所熟悉的《论语》被目为语录体,虽有学而、为政等二十篇,四百八十余章,但实则“其分篇,无系统;其章次,无甚义理;其辞,每割截不完;其作者,不知何人”(石永楙《论语正叙要》),微博兴盛时,有人甚至说孔子是最早的微博体发明人(每段话不超过140字,杂感杂谈,而无系统),其实,《论语》的本来面目并非如此。关于这一点,历代经学家皆有讨论,汉代文献中,也屡有提及。如《汉书艺文志》记载《论语》有十二家,二百十九篇,且提及有《齐论语》二十二篇,多《问王》《知道》。王充《论衡》更是明确记载西汉时期有《齐论语》和《鲁论语》,皆分为上下二篇,其中有《问王》和《知道》作为篇目,另有河间本则分为九篇。这样的篇章结构启发石永楙借助自身精湛地经学功底,第一次系统复原了《论语》面目,使本来杂乱的语录体,按照一条主线,贯穿而为上下两篇,上篇为《知道篇》,共五章,分别是《知道第一》《四教第二》《成章第三》《雅言第四》《仁方第五》;下篇为《问王篇》,分别是《正名第六》《士耻第七》《绝四第八》《问王第九》。从而使一个杂乱的语录体的《论语》聚合为扎实的,且文脉连贯成篇的著作,孔子之思想上下文一脉贯通,立即晓畅明白,“一旦得之,若合符契”(石永楙语)。
《论语正》一出,使孔子《论语》之思想,乃呈现于二千年之后,又使种种历史记载所留之疑问,乃有了着落。
何以《论语》变为今日之形态?汉景帝末年,曾有一个重大的考古发现,在孔子旧宅的墙壁中发现了散乱的竹简,史称“孔壁中书”,其中《论语》部分,被后世称为“古论语”,是由孔子二十世孙孔安国受命整理的,之后传给了鲁人扶卿。到了安昌候张禹为太子刘骜(即后来的汉成帝)师,为了教学方便,将原本浑束为一的《论语》打散成章句体,如我们今天课堂教学的《内经》采用的条文体,史称《张侯论》。由于其贵为帝师,影响力巨大,故此《张侯论》竟而独传,东汉末年,大司农郑玄在《张侯论》的基础上,参校其他各家版本加以修订和注疏,终于形成了今天的《论语》模样。而其他诸家本则在变迁中逐渐湮灭。这段历史,被石永楙称为“乱本夺真”。
问题是,二千年来,固然有明眼人不断质疑,但终究不能堪破。
原因何在?一是,《论语》在唐宋之后已归入《四书》,成为不可增损和颠倒一字的经典。二则是,治经者,究竟未明,经学之本义乃是述道,文字本身不过构筑道境之用。
石永楙之所以能够为此实在是明白了经学的根本。其入境之法,乃是回到经学之源流,而非迷途于训诂注疏等外在工具。一旦堪破,此间顿时豁然开朗,其意义自不用赘言。
当时的学问家,已经点破。
金梁称石永楙“二千年来,一人而已。“卢弼更是赞誉其为“二十世纪之马丁路德金”,将之于经学之上的贡献,比拟为基督教史上的马丁路德金。
可这位经学上的马丁路德金,究竟是生不逢时。
新中国成立后,他生活窘迫。徐悲鸿为此亲自致信毛泽东,并随信奉上石的《论语正》等著作二本,并称“其所造就,许多人惊服!”毛泽东回信说,赞同徐悲鸿先生的意见。表示“应对石先生予以照顾”,并请徐悲鸿持毛泽东的亲笔信找中央文教委员会接洽,为石安排工作。悲鸿接信后立即赴天津请石往北京,但不知为何,石竟拒绝。此后,徐悲鸿多次敦请,石只是不行。
其后,石永楙寄居津门,或行医,或教书,或引车卖浆,处境日益窘困,晚景愈加凄惶。
1974年,举国开展批林批孔,石永楙因言论不合时宜,而被捕,1975年死于狱中。(石永楙简历引自《论语正》前言“石破天惊《论语正》”,作者涂宗涛 高喜田)
2012年5月,中华书局出版了《论语正》影印本。
芃澜以为,“缘督以为经”,中国的学问非回到经学的传统中去不可,否则,没有了源头,终究还要枯竭,所以不顾浅陋,愿意以述者为任,向经学中去求索。述《庄子》内七篇后,选石永楙先生《论语正》为蓝本,拟述《论语》,名为《孔先生的背影》,敬请好朋友关注。